【宇植】Answer

2022.8.4 宇植七夕纪念

书中人物徐仁宇 x 作家陆东植


两个人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的故事



1

徐仁宇没有想象过自己的死法。

他目睹了很多死亡,大半是自杀。那些可怜虫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却依然不知反抗,连被逼急后敢反咬猫一口的老鼠都不如。

从8年前的第一次尝试算起,他已经目送了6条虫子上路,他的红色皮革日记本上记录了虫子们最后的痕迹,血色的拇指印。

“警方抓获连环杀手‘捕食者’,连日审讯揭露真相”

看到手机上的新闻头条,徐仁宇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而笑出声。他才是“捕食者”,那个被警察逮捕的拙劣模仿犯和警方一样蠢,但是能给他当个替死鬼,倒也算是发挥了一丝仅有的价值。

周围光线很差,地面和少数残破的陈设覆满灰尘,废弃了几年的旧医院中只有徐仁宇皮鞋的脚步声。他有洁癖,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在解决下一条虫子前摸清舞台的地形。徐仁宇抬手掸去衣角沾染的灰尘,收起手机,用小巧的手电照亮四周。他思考着适合这次的虫子的死法,想得太过专注,竟然没注意到身侧格外幽深黑暗的一片区域。

那是未安装电梯的电梯井。徐仁宇一脚踩空,跌落的瞬间,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望着身下的深渊,不甘地伸出了手。


然而,不论怎样等待,徐仁宇都没有听到巨大的撞击声,没有感到疼痛,没有嗅到血腥味,他仿佛跌入了兔子洞,只是在黑暗中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

就在他开始感到无聊的瞬间,柔和的灯光忽然照亮了四周。徐仁宇没有感觉光芒刺眼,没有一屁股跌坐在某个平面上,没有头晕,而是稳稳地站在了略有磨损的廉价仿大理石地砖上。

周围有人声,不算嘈杂也不算安静,他左右环视,原地转了720°,才确信自己从电梯井跌落后抵达的终点,居然是一家平平无奇的——书店。

左手右手都是书架,一面是居家烹饪类实用书籍,一面是画集写真集,正面几米开外,没有被书架夹击的地方是畅销书展示架,他甚至能看清店家手绘的宣传招牌:

“《精神变态日记》1~4册精装合集!随机赠送作家签名明信片”

饶是徐仁宇冷静沉着,也不由得半张着嘴呆立了片刻才想起穿越后的第一要务:看手机。

他的手机完好,电量充足,然而不出意料地没有信号。徐仁宇板着脸把手机揣回风衣衣兜,走到展示架边,正准备再观察一下书店的布局,却听到有人颤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徐仁宇……!?”


徐仁宇一惊,反应比平时慢了两拍不止,只能看着突然叫出他大名,一头羊毛卷的青年冲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转身就走。

直到两人面对面地坐在与书店联合营业的咖啡店一角的桌旁,徐仁宇才回过神,蹙眉盯着对方道:

“你是谁?”

青年回望着他,双眸清澈,眼中写满不输于他的震惊之色,睫毛扑闪个不停,嘴巴张开又合上,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徐仁宇忍不住“啧”了一声,冷冷道:

“你是谁的人?”

他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面前的青年。卷发、丹凤眼、鼻梁很挺,脸蛋可称清秀可爱,身量中等,看起来比他自己矮一点。徐仁宇对此人毫无印象,对方却一见面就能叫出他的名字,以他在徐家和大韩证券多年的经验,青年多半是会长或草包派来盯梢的走狗。

“啊,我……”

青年似乎才听到徐仁宇的问题,抿了抿唇,双肩一缩,还是没有回答。

徐仁宇盯着青年,不放过对方的一举一动,脑中却又多了一个念头——既然有人认识他,那么关于穿越的猜测就不成立。可是不久前他的确还在废弃医院探索,也的确体验了高空坠落的失重感,那种真实感很难用梦境或幻觉解释。新的疑问让徐仁宇更加焦躁,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你是他们派的人里最蠢的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陆东植。”

青年的声音很小,但还算清亮,不讨人厌。徐仁宇开始认真地怀疑会长或草包是不是手头很紧,连个像样的人都找不到。他忍不住冷哼一声,却见青年低下头,开始在自己的书包中翻东西,很快把两本书和一张卡片摆在桌上,推到了徐仁宇面前。

卡片是身份证。陆东植,1986年生,男,青年报的是本名。

两本书,准确说是一本封面标题为“精神变态日记”的精装书,和一本红色封面皮革日记本,不知为何,与徐仁宇密室中的那些日记本几乎一模一样。

徐仁宇狐疑地盯着青年,过了片刻,才听对方轻声道:

“我是陆东植,这本书的作者,也是……也是你的,创造者。”



2

想到身后站着的是背了六桩命案的高智商连环杀手,陆东植输入门锁密码的手就抖得厉害,再加上还拎着好几个购物袋,失误了两次才成功。

滴滴两声,公寓门应声而开,陆东植拉开门,先一步踏入玄关,又很快转身,背靠着墙,看着徐仁宇冷着脸迈入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才略微松了口气。

“你住这里?”

徐仁宇扫了一眼青年的公寓,淡淡地问道。下午五点,夏日午后的阳光正灿烂,把玄关和走廊照得一清二楚,连鞋柜上薄薄的一层灰都清晰可见。

“嗯。”

陆东植点头,放下装满了生活用品和几套衣服的购物袋,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他穿着短袖,徐仁宇穿着风衣,却是他紧张到出汗。

“作家的确不怎么赚钱。”

徐仁宇勾了下嘴角,斜瞥着青年,发现对方微微皱了下眉头,却很快就又恢复了那副温吞可欺的模样,不禁感到了一丝快意。

他对于陆东植那一套异想天开的说法半信半疑。什么这里是“现实世界”,徐仁宇来自一部名为《精神变态日记》的畅销悬疑小说,而陆东植正是小说作者,换句话说,是创造徐仁宇的人。

按理说,徐仁宇应该把陆东植视为妄想症患者,考虑要不要让他插个队,成为他捕食的第7个目标。但他的手机的确一直没有信号,换陆东植的手机拨各种号码也全都是空号,搜索熟人的名字,蹦出来的全都是《精神变态日记》的小说角色词条,而那本精装书的内容,也的确是描写他最初两次作案细节以及那段时期生活经历的小说。

徐仁宇不得不承认他感到了一丝混乱和手足无措,以至于陆东植小心翼翼地提出请他留宿几日时,他只犹豫了一分钟就点头答应,又跟着对方去便宜商场超市,买了一堆据说是给他的日常用品。


“不要出门,有不会用的东西先来找我,其他的都随意。”

陆东植咬着牙从平时根本不敢碰的高级餐厅订了外卖,让他笔下的富豪公子吃了顿还算像样的晚餐。他一个人收拾完餐具,虽然感觉身心俱疲,还是努力挤出柔和的微笑,叮嘱完一直眼神冷峻的徐仁宇,就转头钻进了自己的书房。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对着上次忘记关闭的新书文档,正准备试着再挤挤牙膏,能憋出几句是几句,定睛细看上次写的最后两段内容,却瞬间感觉隐隐作痛的脑袋添了一份晕眩感,险些一头栽倒在桌上。

《精神变态日记》是他的出道作兼成名作,已经出版4册,第5册大结局说是万众期待也不为过,而他在磕磕绊绊地完成前80%的内容后,最后的几万字却是怎么写怎么不满意。他自己看不下去,负责他的编辑沈宝景也明确表示这个质量会被读者寄刀片。截稿日已经比当初推迟了3个月,而现在距离第三次截稿日已经只剩十天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前陆东植担心自己写不出来下文,现在他发现自己前面好容易写出来的内容也不见了。准确说来,是徐仁宇出场的情节都消失了。

陆东植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一手反复拖动文档的进度条,却只觉心越来越往下沉,喉咙也堵得厉害。真的都不见了。他精心构思的徐仁宇的最后一次犯案,与警方的你追我逃,和徐宗贤间长年积怨的爆发……统统不翼而飞。

书房平时舒适安宁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重,窗外的晚霞隐入夜幕之后,只剩下藏蓝色的夜空。陆东植瘫坐在椅子上,理不清纷乱的思绪,却听到自己的手机又响了,他机械性地点下通话键,手机中果然传来了令他心脏皱成一团的女声:

“东植,进度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宝景。”

陆东植恍恍惚惚地叫出了对面人的名字。沈宝景是最初收下了他投稿的编辑,是他的伯乐,他能摆脱毫无希望的证券公司职员工作,成为颇受瞩目的新人作家,一大半是托沈宝景的福。

“今天就不催你了,你知道这次再延后就算违约了。我后天去你家,有问题当面聊吧。”

沈宝景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明亮,语调却很严肃。陆东植惭愧得捂脸,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好轻轻“嗯”了一声,听着对方叹气说再见,也小声回了一句再见。



3

第一次借宿在他人便宜的公寓中,徐仁宇醒得却比平时还要晚一些。或许是因为陆东植家里的床还算软硬适中,床上用品和便宜的睡衣也还勉强能用。

陆东植默默地准备了两人份的早餐,咖啡、煎蛋和三明治,除了咖啡,味道不坏。徐仁宇吃完早餐,坐回沙发上心安理得地看着陆东植收拾碗碟,拿出青年昨天交给他的旧款手机,开始翻看网上的信息,却越看越是烦躁。这里是首尔,但又不是他熟悉的首尔。而打破他沉思的还是陆东植的声音:

“仁宇,你可以去书房坐一会吗,我要先打扫这边。”

陆东植一手拿着吸尘器,一手扶着沙发靠背。青年说话不再像昨天那样战战兢兢,但依然带着一丝畏缩不安。徐仁宇懒得回答,起身转进昨天没能仔细参观的书房,无视客厅里嗡嗡的噪音,开始观察对方的书架。

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江户川乱步、切斯特顿……书桌后深色的木制书架上装得满满当当,几乎都是侦探悬疑类小说,也有不少纪实文学,主题依然是知名犯罪事件,还有些心理学类的书籍。

两侧的墙面则被各类影碟占领。DVD、蓝光乃至如今罕见的录像带,徐仁宇看了其中几列的内容,发现大多是他看过的电影,不出意料,都是悬疑题材,而少量他从未听说过的作品则是喜剧或纪录片。

书桌上有些杂乱,有一套《精神变态日记》和若干杂七杂八的文件,抽屉都上锁了,打不开。


徐仁宇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上午8点30分。表盘上画着一只黑猫,外面吸尘器的噪音变得异常刺耳,他意识到这间书房和他自己书房的重合率有八九成,陆东植荒谬言辞的可信度又提升了一级。

他默不作声地回到客厅,看着陆东植进进出出用吸尘器把每个房间都吸了一遍,又开始仔仔细细地拖地,动作熟练,一看平时就是自己包办家务,然而不够精细,拖完的地板上残留着水渍。

“你有点笨。”

徐仁宇看着陆东植涮拖把,忍不住摇了摇头。他看到青年抬头,一脸诧异地望着他,眼神中不带丝毫不悦,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困惑,如同山中初次遇见人的鹿。他不由得回望过去,盯着那双眼睛多看了几秒,才继续道:

“打扫卫生都扫不干净,难怪看了那么多东西也只编出一篇来。”

这次陆东植撇了下嘴,望着他的目光变得带刺,但很快又恢复了柔和清澈,还有点委屈。徐仁宇几乎被逗笑了,他站起身,一面往洗手间走,一面冲青年勾了勾手指:

“过来。”


陆东植为逃避码字而开始的大扫除持续到了中午一点,速度比他预想中要快,成果还比他预想中要好。他本来只想清扫一下平时忽略的边角和大件家具下的地面,结果连玻璃和浴缸都仔细擦了一遍。整间公寓不说焕然一新也是格外清洁舒适,而这都要归功于意外的援军,昨天被他捡回家里的变态连环杀手。

“谢谢仁宇。”

陆东植从餐柜里的酒架中取出去年别人送的红酒,一面笨拙地用开瓶器取出木塞,一面努力微笑,向靠在餐柜旁,双手抱胸盯着他开瓶的徐仁宇道谢。这瓶红酒据说很是贵重,他也不懂酒,想着留下来招待客人,这次用来报答徐大少爷也算合适。

他没想到自己为了让对方作案不留痕迹而加上的“洁癖,擅长清理现场”设定,会在打扫自家公寓时发挥功用。虽然全程表情冷漠,偶尔看到他动作慢还会嗤笑一声,但徐仁宇在清扫方面的确是一把好手,教了他好几个实用技巧,实际动手也是利索娴熟。

“这酒是别人送的吧。”

徐仁宇没去看青年僵硬的笑脸,而是饶有兴趣地研究红酒瓶的标签。这家酒庄的酒他喝过,但年份不同,陆东植这瓶是这家最好的年份之一。

“嗯。仁宇怎么知道?”

陆东植点头,放下开瓶器,将红酒缓缓倒入买来后就没用过的高脚杯中。

“你这点装备,除了杯子什么都没有,不像是能自己买到这种好酒的人。”

徐仁宇蹙眉看着高脚杯中色泽明艳的红酒,不禁叹了口气。他先用手扇闻,随即一手举起酒杯,对着窗户的方向,借着自然光开始观察酒中的沉淀物和颜色。

陆东植被徐仁宇噎得一愣,放下酒瓶正要回一句嘴,却听徐仁宇淡淡道:

“不过,这次的酒没有醒酒器也不是不能喝。稍微等一会。现在喝会有酸味,等十几分钟就有果香出来了。”

刚陪自己做完大扫除的连环杀手,如今站在厨房餐柜旁举着酒杯,优雅地品鉴红酒。陆东植望着身边的男人,一时不禁晃神。昨天他一眼认定对方是他书中的主角,是因为徐仁宇长得完全就是他心中描摹的样子:身材挺拔,宽肩窄腰长腿,手很大,手指修长,剑眉星目,双眸深邃,有时又显得难以捉摸。

他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作品主角的面孔,最初很模糊,糅合了很多演员乃至画作,随着故事发展逐渐清晰,有了插图,有了读者们猜测的影视化形象,但一直没有真正确定的形象。

直到昨天,他在书店看到面前的徐仁宇为止。

徐仁宇欣赏完优质红酒的颜色,放下酒杯,看了一眼陆东植手边还空着的杯子,随口道:

“你自己不喝?现在不倒上,还要多等。”

“啊、嗯。”

杀手不仅帮自己扫除,还会体贴地提醒自己。陆东植只觉得身边的一切越发不真实,倒酒的手又开始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梦想成真的感动。他听到徐仁宇又哼笑一声,却一点也生不出气来。这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角色,甚至可以说是这几年来他最亲近、相处最多的“人”,他当然会激动到手抖。


用一个小时迅速做出了好几道拿手菜,陆东植看着徐仁宇面色平静地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一言不发举止优雅地继续用餐,终于松了口气。哪怕是高级餐厅,连续两顿外卖招待人,尤其是徐仁宇这样的少爷,总觉得有些不妥。他对自己的手艺也算有信心,但面对被他写得品味颇高的贵公子,难免会惴惴不安。

“那个,仁宇。我有件事……”

两人相对,安静进餐的氛围令陆东植有些不自在,他捏紧筷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壮着胆子开口,一边说又开始觉得胸口发紧。

徐仁宇没说话,视线却转了过来,定定地落在陆东植身上。陆东植勉强挑起嘴角,露出讨好的笑容:

“明天我的编辑会过来检查进度,要过来一会。那段时间,我想请你……出去一下。”

徐仁宇挑了下眉,之前还算平静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比起恼怒,更多是讥刺。

“就一会,最多一小时!”

陆东植硬着头皮继续说着,却忍不住别开了脸,不敢直视徐仁宇的目光。他听到对方低沉的嗓音带上了一丝嘲讽:

“你不是不愿意我自己在外面吗?不怕我杀人了?”

徐仁宇说着,轻轻放下了筷子,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盯着杯中红色液体荡漾起伏,又抬眼望向陆东植,却见青年的脸明显褪去了血色,一个劲地摇头,下唇也被咬得发白,本应显得灵动的丹凤眼满是无奈和委屈,只觉心头一跳,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

“……我知道了。几点起?”

“10、10点。”

陆东植已经被沉默压得喘不过气,猛得听到徐仁宇开口,惊讶得险些结巴,一抬头又撞上对方的目光,不觉反射性地往后缩了一下,却见徐仁宇晃了晃手指,淡淡道:

“一小时,到点我就回来。”



4

沈宝景坐在自己一手挖掘,目前国内最红的悬疑作家的客厅沙发上,环顾四周,发现玻璃擦得透亮,茶几上一尘不染,地板连水渍都几乎看不到,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东植,最后几章是不是还没写?”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柔和,不含责备之意,却没法掩饰住疲惫感。

“……嗯。”

陆东植僵硬地点头,只觉双颊有些升温。沈宝景隐隐有黑眼圈,截稿日延期数次,编辑的压力一点不比他这个作者小。

“把你手头的内容发一份给我。写到一半也没事,就原样先发给我。”

抬手揉了揉一跳一跳的太阳穴,沈宝景又退了一步。陆东植性子柔顺,她也不忍心逼对方,只能把自己要做的工作尽量提前做一点。然而青年的回答却让她血压升高:

“宝景,对不起,我……没有可发的内容。”

沈宝景哑口无言。她侧头望着青年,却见对方一脸抱歉,眼神闪动,双手紧张地交握,像是警惕的猫咪趴在地上,想炸毛又不敢,令人既心疼又好笑还生气,不禁摇头道:

“陆东植,我可以不催你,但下周的截稿日是没法再改的,你要心里有数。”

“我会的。”

陆东植垂眸点头,声音很小,语气却很坚定。他选择辞职成为全职作家,就要承受这份压力和风险。无论是没灵感、想逃避还是捡到了自己作品的主角,发现文稿不翼而飞。他总之是要想办法解决,否则对不起沈宝景、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自己以及书中鲜活的角色。


送走编辑,陆东植踉踉跄跄地回到客厅,一头躺倒在了沙发上。今天才刚开始,他却已经精疲力尽,只想躲起来睡觉,躲进梦里,暂时远离写不出稿,之前写的内容还消失了的悲惨现实。

他浑浑噩噩地望着天花板,眼皮发沉却又没法真正睡着,思绪从文稿飘到拖稿的后果,飘到这两个月他完全不敢看的SNS上《精神变态日记》的讨论词条,又落回了今天的午餐。如果他是一个人,午饭肯定就不吃了,最多啃两口水果,但徐仁宇等下就要回来,他可不敢怠慢对方。

陆东植慢吞吞地爬起身,刚坐直就听到了玄关处的开门声,以及不止一人的脚步声。

他甚至还来不及感觉不妙,就看到徐仁宇和沈宝景一前一后走进了客厅。两个人都面带疑惑之色,原本在互相打量,发现陆东植坐在沙发上,视线就都投向了他。

“东植,我来取东西,刚才忘了手机在你这里。”

沈宝景一面说明自己折返的理由,一面又瞥了一眼身旁的高个男人。对方身材很好,五官端正,发型也颇为讲究,外型不输演员模特,但她本能地有些反感这个人。

“一个小时。”

徐仁宇则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面无表情,言简意赅。这么短的时间只够他在附近街区转一圈,来不及收集信息,仔细观察周边。他卡着点回来,结果乘电梯时却碰上了一旁的女人。

陆东植看看自己的编辑,又看看自己书中危险的高智商罪犯主角,只觉得从头凉到脚,舌头发直,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东植,这位是?我记得你说一直自己在家赶稿。”

沈宝景一眼瞄到自己的手机,一面走上前取手机,一面侧头问道。刚才她要按门铃,陌生男人却直接输入密码开锁,似乎和陆东植很熟。

陆东植反射性地望向徐仁宇,不出意外地发现男人满不在乎地双手抱胸,一副置身事外要看戏的模样。他一瞬间有点想抽徐仁宇一下,然而沈宝景疑惑的目光让人无法忽视。他的身体在高压之下开始擅自行动,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把拽住徐仁宇的衬衫袖子,抱着男人的手臂,脱口而出道:

“他是我男朋友!”


一言既出,客厅陷入了寂静。微风吹动了半掩的纱帘,挂钟的秒针声变得十分清晰,陆东植觉得沈宝景和徐仁宇脸上的表情都格外精彩,而他自己的表情大概更夸张。

“……男朋友??”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沈宝景。她瞪大了双眼,视线在陆东植和陌生男人脸上反复打转。她和陆东植打了几年的交道,也曾半开玩笑地说青年应该谈次恋爱,就当积累创作材料,却万万没想到对方家里会突然冒出个男朋友。

徐仁宇咬着后槽牙,一时不知自己是在忍笑还是在忍住不去掐死陆东植。青年抱他胳膊抱得很紧,像是爬上树梢后忘记该怎么下来的蠢猫。他咳嗽了两声,侧头瞥了陆东植一眼,示意对方继续编。

“嗯、嗯……那个,网恋的,刚见面几天。”

陆东植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怎么不说徐仁宇是远房表哥呢。然而现在改口也来不及,他只好硬着头皮信口胡编,手上不由自主地把徐仁宇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好吧。”

青年双颊晕红,看不出是着急还是害羞。沈宝景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又瞟了眼看起来越发可疑的陌生男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东植,你的私生活我不管,但书是无论如何都要写的。”

陆东植不敢说话,涨红了脸连连点头,却听沈宝景继续沉声道:

“后天出版社还有作家直播活动,别忘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徐仁宇看着陆东植的脸由红转白,感觉到青年整个人都一哆嗦,险些大笑出声。但这场戏着实有趣,他还不想提前戳穿这个谎言,便控制住表情,调整出温柔的微笑,一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揉了揉陆东植有点凌乱的小卷毛,扭头温声道:

“放心,有我陪着东植。”

客厅中阳光灿烂,陆东植眼角泛红,满是惊惶之色的眸子变得格外水润,盈上了泪光。



5

向来好脾气,宽容体贴的编辑离开时一身低气压,陆东植实在没有心思再动手做饭,又一次出血点了高级餐厅的外卖,却只扒拉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他说了句“东西之后我收拾”就躲回卧室,躺在床上却只会发愣,一想到自己刚才慌不择路的反应,就觉欲哭无泪。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没注意到徐仁宇的脚步声,等感觉到身边有人,一抬眼便发现男人已经坐到了他的床沿,一手撑在他身侧,俯身望着他,眼中满是促狭之色。

陆东植讷讷地说不出话,只是眨眼回望。他开始觉得房间有点热,即使只穿短袖短裤,额头和鼻尖也隐约要冒汗。

“我之前都没仔细看你。”

徐仁宇的目光缓缓滑过青年的面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书店初遇时他快速观察了一遍陆东植,其后注意力基本都被对方变个不停的表情吸引了。然而这样在穿过纱帘,变得柔和的日光下近距离接触,他才发现陆东植的长相很精致,五官线条干净柔和,双眸清澈,微微上挑的眼角却又莫名撩动人心。总而言之,完全符合他的审美。

“对不起。”

陆东植紧张得头晕,没听清徐仁宇在说什么,嗫嚅着开口道歉,却带着点柔软的鼻音。

“对不起什么?”

青年的表情有趣,徐仁宇故意发问,嗓音压的比平时更低,而陆东植刚才眨个不停的眼睛却闭上了,声音也小得像蚊子叫:

“撒谎说你是我……男朋友。”

“你只会口头道歉?”

徐仁宇挑眉,一边冷冷地为难青年,一边继续欣赏对方漂亮的脸蛋。陆东植临时编的谎话太蠢,蠢到他忍不住要多揶揄逗弄对方一会。

“我……”

自己笔下的反派主角表面宽厚,实际有仇必报,陆东植再清楚不过。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努力挤出笑容,开动脑筋想要拍几句马屁哄好大少爷,却发现徐仁宇不知为何低头凑了过来,那张帅脸和自己的距离只剩不到10公分,而刚才听来还觉冷淡的低沉嗓音,现在却格外醇厚:

“既然你说我是你男朋友,那就实际体验一下吧。”

陆东植过于忙碌的脑子没理解徐仁宇在说什么,脸却自顾自地红了。他一手反射性地去推对方,却反被徐仁宇握住按回了床上。男人注视着他的双眼,目光灼人,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戏谑:

“我‘男女通吃’,不是你写的吗?”

陆东植连耳根都红了。他很想摇头,更想穿越回去直接删掉那些不必要的描写。但是他能做到的只是紧闭双眼,屏住呼吸。他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他感觉到徐仁宇的呼吸拂过面庞,他命令自己不去想象对方在做什么,然而脸颊上轻柔而温暖的触感太过鲜明,他没法装做不知道徐仁宇亲了他一下。

青年紧张得像块木头,但肌肤柔软光洁,还带着清新的气味。徐仁宇原本熟练的动作不小心多停顿了一秒,而陆东植的轻哼声又钻进了他的耳朵,让他晃了下神,不自觉地捏紧了青年的手腕,将蜻蜓点水的一触,变成了短暂却无可争议的一个吻。




6

时隔两天,陆东植又一次和自己笔下危险的连环杀手走上了首尔街头。

今日的天气终于和陆东植的心情同步,从阳光灿烂转为了阴雨天。天空灰蒙蒙的,没有直射阳光,却半天也不真正下雨,空气潮湿闷热,从地铁站出来到图书馆不过几百米的距离,陆东植就已经鼻尖冒汗。

“今天就在这里?还有别的安排吗?”

徐仁宇脱下夹克外套,搭在自习区桌边的椅背上,一面观察着略显寒酸的社区图书馆的模样,一面随口问道。陆东植早上又用那种小心中带着委屈的眼神和语气问他愿不愿意一起来图书馆,说是在家写不出,只能试着换下环境。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依然好笑,徐仁宇便大度地点头答应了下来。陆东植的小公寓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他需要多去些地方,确认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暂时没有。那个,谢谢仁宇陪我来。”

陆东植拘谨地摇头,手上打开电脑,对着徐仁宇礼貌地笑了一下。昨晚他没睡好,现在头也有点晕,但正如沈宝景所说,无论如何书都是要写的。

徐仁宇无所谓地耸了下肩,在陆东植身边坐下,拿起刚才青年按他要求借来的书——已出版的4册《精神变态日记》。知己知彼,前两天他随手翻阅只看了大概,却也不得不信对方的说辞,而今天正是细细阅读的好机会,无论是作为“作品主角”,还是作为“徐仁宇”这个人,他都需要读透这本小说。


徐仁宇幼年的记忆很模糊。他已经记不清母亲的容貌,那些日子只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若干灰色的影子。但他记得母亲将他交给徐家的那天,天色阴冷,一张嘴就会呼出白气,他没有像那个年纪绝大多数孩子一样因为和母亲分别而哭闹,而是在努力咀嚼吸收“私生子”“大韩证券”“会长”这些陌生词汇的含义。


“父亲!我喝完了!”

“会长。”

“会长……我喝完了。”

少年时的不堪往事变成了铅字,印在手中精美的精装书上。徐仁宇快速地翻过几页,又忍不住翻了回来,逐字阅读。

他读过不少书,现在却第一次感觉到了文字的力量,或者说威力。陆东植的文笔没什么特色,最多也就值一个简洁利索的评价,而他却能盯着那一页纸,回想起那天山中阴冷的空气,手中白磁碟的触感,以及新鲜鹿血直冲天灵的腥气。

徐仁宇已经36岁,他并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感到恶心,只是皱了一下眉,缓缓地翻页,继续阅读自己的故事。他看到自己尚且稚嫩和天真时的纠结与挣扎,在学习和工作中拼命争取成绩的努力,对会长一句话一个眼神的过度反应,对草包乃至其他无趣的徐家人的轻蔑……以及8年前,终于选择开启不为人知的解压方式时的愉悦。

他扭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撇着嘴盯着电脑屏幕,不时噼里啪啦打上一段文字的陆东植。他的人生不是由“私生子”“徐家”“徐宗贤”决定的,而是由这个看起来懦弱可欺,顶着一头如绵羊一般的卷发,戴上眼镜后像个稚嫩的学生一样的年轻作家敲出的一行行文字书写而成。

书店初遇时陆东植说他是“创造者”,这个词太过傲慢,以至于徐仁宇一直无意识地忽略了过去。而现在,和青年并肩坐在社区图书馆半旧的长条书桌边,耳边萦绕着键盘敲击声、书页翻动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徐仁宇明白了陆东植想说什么。


描写他8年前第一次犯案的章节很长,徐仁宇仿佛又重新体验了一遍当初自己略显笨拙的作案过程。他想起自己那些一模一样的红色皮革日记本,想起自己改造出的那间密室。他对自己天衣无缝,富有艺术美感的犯案手法引以为傲,明知应当消除所有痕迹才安全,却还是忍不住专门记录下来,端坐在密室中,斟酒点灯反复欣赏。他以为自己既是创作者又是唯一的观众,偶尔也会感叹没有伯牙子期相逢的幸运,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切原来都并不属于自己。

“哈……”

耳边传来丧气的叹息声,徐仁宇转头,发现陆东植正趴在书桌上,头枕着一侧手臂,另一只手搭在键盘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字母已经磨损的按键。这样惫懒而颓废的姿势并不像畅销书作家,而像是方案被打回十次,想不出该如何糊弄上级的废物员工,甚至有点像是一个会被他列入捕食对象的失败者。

徐仁宇放下书,双手抱胸,凝望着陆东植的一举一动。他开始思考什么样的自杀方法适合对方。上吊、淹死、失血都有些不合适,他想起自己几天前漫长的坠落,忽然有些希望陆东植也能体验一次。“创造者”和“主角”共享经验,这种事在文学中太过常见,几乎具有一种样式美。

“嗯……仁宇?”

然而,陆东植忽然侧头望向了他,四目相交,青年清澈的眸子里写着惊讶,随即又闪过一丝羞涩。叫他名字的声音清亮柔和,语调自然,没有下属和生意往来者的讨好,没有徐家人的虚伪,更没有徐宗贤的冰冷。只是单纯地,像一个熟人、一个普通的朋友一样,因为意外相遇而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目光一转扫到青年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问道:

“你写了多少?”

“一点点。”

“到底多少?”

“一千多点。我今天至少要写两章,这才开头。”

“要写多久。”

“一般四五个小时,今天我也不知道。”

陆东植打着呵欠回答着他一个个的问题,而徐仁宇并没有真的去听青年的答案。他只是想起这短短的几天里他和陆东植共享的经验。他们一起做了扫除,一起吃早午晚三餐,有家常菜有外卖,一起品酒,一起住在他看不上的廉价公寓里,一起在安静的图书馆读书、写作……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日常,却恰好是徐仁宇三十余年的人生中难得和他人分享的经验。

“仁宇?”

陆东植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目光依然望着他。徐仁宇的视线则不自觉地落到了青年的唇上,他想起昨天自己把人按在床上,半开玩笑地报复陆东植拙劣的谎言,忽然有些后悔没有真正品尝一下青年唇瓣的味道,弥补上“主动和人接吻”的空缺。



7

图书馆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漫长。陆东植灌完今天第二杯美式,看看自己已经落到每小时不足500字的写作速度,又看看身边一脸专注,已经读到了《精神变态日记》第2部末尾的书中主角,顾不上叹气,而是揣上昨晚特意翻出来的录音笔,起身去了洗手间。

他走进洗手间,先把每个隔间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人,才关上门,又把自己也关进了最靠里的一个隔间。这不是和徐仁宇下次犯案前做的准备一样吗。陆东植为脑海中冒出的念头苦笑了一下,取出录音笔,清了清嗓子,足足酝酿了一分钟,把刚才写出来后眨眼就消失的内容又回忆了一遍,才按下了录音键:

“5日线与20日线交叉,徐仁宇因为模仿犯落网而暂时恢复平静的心再次翻起了波澜。他厌恶一切无能、软弱的人。他的洁癖加重了一些,他连续三天去酒吧,每次都开了新的酒。

然而,上次脱险的经历还是令他变得慎重了许多。与其说害怕被捕,不如说不能接受自己富有艺术美感的手法被挑出毛病。他决定先开始物色下一个目标,不一定很快动手,但做到‘有备无患’总是不错的。”

陆东植压着声音说完一整段话,结束录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间厕所有窗户,但今天是阴天,外面只透进朦胧的天光。他盯着隔间门下侧空出来的部分发了一会愣,才抿着唇,鼓起勇气按下了播放键:

“5日线与20日线交叉,——富有艺术美感的手法——‘有备无患’总是不错。”

足有几十秒的录音莫名其妙却也不出所料地缺失了大半,消失的那些词句仿佛从未出现,只余一片寂静的空白。

陆东植只觉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在地上,勉强扶着门站住,却觉喉咙噎得厉害,手也有点抖。

“怎么办啊。”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抬手把早上本来就没好好打理的羊毛卷揉得更乱了。打字行不通,手写行不通,录音也行不通。他没有力气再尝试录像,也不可能找人来替他记录下文字,万一被人目睹了这种灵异现象,事态只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外面传来了淋淋沥沥的雨声,陆东植闭上眼,开始按摩自己抽痛的太阳穴。中午时他还感激徐仁宇同意在图书馆附属的小咖啡厅凑合一顿,而现在他想拎着对方的领子问“你为什么过来了”。只要徐仁宇还留在这个世界,陆东植就写不出有关他的剧情,《精神变态日记》就永远不可能完结。

雨声不知不觉间变大了不少,还有一声闷雷传来,而“永远”两个字也重重地砸在了陆东植的心头上。


“怎么这么慢。”

窗外下起了大雨,下午三点多的天昏沉如夜晚。徐仁宇听到陆东植的脚步声,放下书随口问了一句,又不禁蹙起了眉。

陆东植的脸色很差,白净的脸上挂着没擦干净的水珠,若不是衣服和头发都没湿,看着倒很像是淋了雨的落汤鸡。

“写的怎么样了?”

徐仁宇收回目光,等到青年一言不发地坐下打开合着的电脑,才又扫了一眼。他除了读小说,也调查了陆东植的经历。一个典型的平民撞大运,翻身但没彻底翻身的励志故事,若不是知道对方如今也算畅销作家,徐仁宇碰上如此憔悴落魄的人,还真有可能把人列入捕食的目标。

“……还好。”

陆东植笑了笑,盯着屏幕看了片刻,翻着自己写细纲的红色日记本,开始慢慢地写后面不需要徐仁宇出场的部分。

窗外的雨逐渐变小了,陆东植听到了身边徐仁宇读书的翻页声,偶尔的沙沙声意外地清晰而让人感到宁静。他侧头看了自己书中的主角一眼。轻轻合上还未完成的细纲。他当然不敢真拎着徐仁宇的领子质问,他只是忽然想到如果对方没法回去,他没法继续写,那么陆东植也就不必给自己最喜欢的角色——徐仁宇——一个结局了。



8

雨后的街道空气清新,天边还未散去的云朵被夕阳染成了灿烂的晚霞。社区图书馆晚6点关门,陆东植拉着徐仁宇耗到了最后10分钟,才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又公布了今天晚餐的安排:一家经他认证,物美价廉的烤肉店。而中午已经妥协过一次的徐仁宇,听到陆东植的计划,也只是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便点头同意了。


平日的烤肉店生意不错,但不必等位。店内的装潢简单,但目之所及的桌椅餐具都还算干净,徐仁宇和陆东植在一张方桌边坐下,等着对方熟练地点菜,略显狭小的桌面没几分钟就被各种盛满食材的碟子埋没。

服务员点了炉子,又送上来两瓶冰镇啤酒。徐仁宇自己动手开了瓶盖,抬眼望向陆东植,发现青年已经拿起夹子开始往烤架上放食材。牛肉、猪肉、香菇、卷心菜、秋葵……每一样都远不及他平时享用的食材,但等待鲜红的生肉在炭火炙烤下逐渐变色,散发出烧烤香气的过程意外地不令人感觉无聊。

“谢谢仁宇今天陪我。”

陆东植侧头微笑,把两块烤得正好的牛肉往徐仁宇手边推了推。他考虑徐仁宇的洁癖,没有直接夹菜,而他笔下的杀手则一面夹起牛肉,一面不领情地瞥了他一眼:

“你早上说过了。”

陆东植眨眨眼,笑容变得有点尴尬,等到徐仁宇蘸好酱汁开始吃,又忍不住扭头撇了下嘴。哪怕知道对方的性格出于自己之手,他也有点郁闷。

习惯了图书馆的安静,饭点的烤肉店显得格外喧闹。陆东植短暂的不满很快消散,他没有再开口问徐仁宇烤肉的味道如何,只是默默地往烤架上补充食材。半小时后,家里开烤肉店的好处便体现了出来:陆东植没让徐仁宇停下来等待某样食材烤熟,自己也没耽误,在服务对方的间隙吃了个半饱。


摆了一桌的盘子逐渐摞成了几叠,徐仁宇端起刚被陆东植重新添到八分满的杯子,喝下一口啤酒,感觉口中的油腻感被碳酸冲走,肩膀不觉放松下来,一手支在桌上,侧头开始看陆东植吃饭。作为家教良好的少爷,即使独自一人,他也很少做出手臂上桌这种不合礼仪的动作,然而和陆东植二人默默地吃着廉价的烤肉,徐仁宇却难得地感到了放松。这和他在密室中掺杂着兴奋的放松不同,更像是入睡前徘徊在现实和梦境间那样,自然地放下戒备的放松。而一旁青年吃得两颊隆起仿佛松鼠的模样则令他忍俊不禁,明明没必要开口,却还是点评了一句:

“牛肉和鸡肝还不错。”

“唔?”

陆东植努力嚼着东西,只能用鼻子哼了一声来回应,表情也和突然注意到人类的松鼠有些神似。

“没什么。”

徐仁宇伸手拿起夹子,把最后一盘肉一片片夹到烤架上,等着肉变色,热气升腾,香味逐渐弥漫开。他并不挑食,10岁出头就能喝下生血,还能吃下徐宗贤特意找来,除了他没人愿意碰的高档生牛肉。严格来说,陆东植才是安排他吃那些“生鲜”的罪魁祸首,所以即使这次的烤肉比徐家的好上百倍,他也不会再夸赞对方的手艺,但是他不介意多吃两口,仔细咀嚼,甚至尝试记住最好的那一两块肉的味道。



9

一顿烧烤加啤酒暂时安抚了陆东植的心,回家路上的夜风却吹散了那股微醺,让他的脚步又变得沉重不少。

密码锁滴滴两声打开,陆东植拉开门,反射性地看了徐仁宇一眼,却和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紧张地抿了下唇,扭过头放下书包,听着背后房门关上的声响,忽然觉得房间安静得有点过分,不自觉地开始张嘴找话题:

“仁宇,明天我陪你吧。”

“陪我?”

徐仁宇的声音透着不解和一丝漠然,陆东植点头,停了好几秒才憋出了下半句:

“嗯,我陪你……就是,研究一下该怎么回去。”

“你说过完全不懂我为什么会过来。”

徐仁宇脱下夹克,一手解开衬衫衣扣,微微眯起眼,望向陆东植的目光半是怀疑半是审视。

“对。可是……你不想回去吗?”

话一出口,陆东植只觉自己的心往下一沉。他基本确信只要徐仁宇停留在这里,他就没法完成小说的后续情节。他恐慌不已,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截稿日来得晚一些,但同时一丝奇异的轻松感也涌上了他的心间。写不出结局不是他不努力,而是因为他的主角来到了现实,某种未知的法则不许他动笔。

“你想让我回去?”

夜色昏沉,但由窗户洒进的月光恰好照亮了青年的脸。徐仁宇盯着陆东植的眼睛,淡淡地反问,一手却不由自主地握拳,声音也压得有些哑。

“我……”

陆东植愣住了,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听到徐仁宇冷哼一声,才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我也不知道。”

这声音沙哑而虚弱,连陆东植自己也怔了一下。他不敢继续和徐仁宇对视,也顾不上换鞋就要往屋里走,肩膀却被捏住,一眨眼就男人被推得靠在了墙上。

“说清楚。”

或许是角度问题,徐仁宇的眸子幽深得可怕,如同山间没有星光的夜晚,漆黑一片,仿佛包含了一切,又好像空无一物。陆东植紧张得嘴里发干,肩膀和后背都撞得生疼,一时也有些恼火,伸手去推徐仁宇却反而被完全按在了墙上,不禁脱口而出道:

“我写不出来。我写不出有你的情节,这样下去我写不出结局。”

他仰头瞪着徐仁宇,只觉心砰砰乱跳,想要再说两句硬话,却又忍不住自嘲地干笑起来。以往他写作中遇到问题都是和沈宝景讨论,这次的问题却只能告诉徐仁宇本人。

“你想好结局了?”

徐仁宇的眼神闪了闪,语调也略微上挑,脸上却依然看不出明显的表情。

“……没有。”

陆东植摇头,绷紧的身体忽然感到有些脱力。他靠在墙上,望着面前自己花费无数心血塑造出的反派主角,思绪混乱成了一团,说不清是委屈、愤怒、伤心又或是别的什么。他没注意到徐仁宇往前迈了半步,一手依然牢牢按住他的肩膀,一手转为虚按在他的脖子上……直到感觉呼吸受压迫,陆东植的双眼才重新聚焦。他听到徐仁宇低沉的嗓音贴得很近很近,挤走了他耳中其他所有的声音,而他慢了整整一拍才听明白男人在说什么:

“我不想要别人设计的结局。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徐仁宇死死地掐住了陆东植的脖子。青年的肌肤光滑柔软,肯定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他感觉到陆东植颈间的脉搏在他掌心下跳动,听见青年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大了一圈望着他,没有之前那些虫子眼中显而易见的恐惧,反而浸满了惊讶和伤感。

“我杀人是因为你。是你,陆东植。”

从前作案时的快感无影无踪,徐仁宇忍不住开始用双手扼住青年的脖子,却发觉对方的眼角盈着泪滴,月光映照下,仿佛一枚不值钱却格外耀眼的碎钻。

“……对不、起。”

缺氧让陆东植意识朦胧,喉咙每说一个字都会刺痛。他尝试挣扎,却像昨晚在卧室时一样毫无效果。他鼻子酸得厉害,眼眶湿润,却不是因为怕死。

“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可以和我很像,但又、不一样的人……”

他看到徐仁宇漆黑的双眸中染上了痛苦,那张他理想中最帅气潇洒的脸庞变得狰狞而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起,明明被掐住脖子的是他,徐仁宇却更像是即将窒息,奋力挣扎而无果的野兽。

“我以为自己会羡慕他,但是我写了这么多,大概只是因为……我喜欢他。”

陆东植如耳语般轻声说着连他自己都从来没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是多么的卑微而渺小,承受不了一点挫折,工作不顺和职场霸凌就能让他尝试自杀,最后还是因为胆小而悬崖勒马。

于是他创造了徐仁宇。或者说,他从故事中找到了徐仁宇,一个和他有类似却又完全不同的经历,一个和他在根底有共通之处,承受痛苦后却不会默默隐忍的人。

哪怕徐仁宇的发泄方式无论方法还是对象都是错误的,身心俱疲,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陆东植都从他身上汲取了力量,发现了不同的可能性。而之后的岁月,徐仁宇和《精神变态日记》也在实际意义上将他从绝望的谷底拯救了出来。

“我想不出结局,我想……多看你的,故事。”

陆东植的视野已经变得一片模糊,开口说话在耗费他最后一点力气。他有点后悔这几天光顾着发愁,都没有抓紧时间多看看徐仁宇的脸,多和对方说几句话。无数创作者梦寐以求的事情降临在了他的身上,他却没有珍惜。他就像想不出徐仁宇的结局一样,想不出他和徐仁宇会怎样告别。


“……陆东植。”

徐仁宇望着月光下自己手中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青年,愕然地松开了手。陆东植的脸憋得通红,痛苦地喘着气,因为没了支撑而缓缓地倚着墙滑坐在了地上,滑过脸庞的眼泪却依然晶莹剔透。

“东植。”

徐仁宇几乎是自动地伸手,为自己窝囊的创造者擦去了泪水。他有洁癖,但陆东植似乎是个例外,那被泪水沾湿的双唇和脸颊在他眼中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美。他自然地蹲下身,低头吻住了青年柔软的唇。

混合着泪水和便宜啤酒味的吻的味道只能说是糟糕,却足够令徐仁宇彻底沉迷,想要一次又一次,重复千千万万遍。



10

与昨天的阴雨截然不同,今天是个清爽的晴天。陆东植坐在书桌前,面对电脑,脸上一副誓死如归的表情,指尖搭在鼠标上,犹豫了许久,直到屏幕右下角的时钟跳到9:59,才一咬牙点下了“开始直播”的按钮。


“啊啊啊啊来了!!”

“捕食者❤❤!!”

“主角总是最后出场!”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捕食者啊啊啊啊啊”

屏幕上如洪水一般迅速涌来的弹幕把陆东植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手抖直接退出直播间。徐仁宇拿了把椅子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摩热门作家的直播现场,瞥见其中频繁出现的“捕食者”字样,险些笑出声,勉强压了回去,却忍不住伸手在陆东植的大腿上轻轻拍了两下。昨晚发生的事有点多,他都忘了陆东植最初的笔名就是“捕食者”,而现在看来这个称呼在小说粉丝中十分流行。

主持人快速地介绍过本次参与连线直播的嘉宾,除了陆东植还有另外两位侦探悬疑类作家,包括沈宝景在内的两位资深编辑,以及一名通俗文学研究领域的大学教授。虽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状况,但看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徐仁宇也能估计到这次座谈虽然形式有些简陋,但阵容大概可以算豪华。


“——这样让我们对《法官韩守浩》系列的下一部作品更期待了呢!”

围绕前两位作家新作的讨论结束,主持人欢快得夸张的语气又引发了弹幕的一波刷屏。陆东植紧张到咽口水,他盯着右上角沈宝景的窗口,试图获得一点鼓励,却发现对方脸上的营业笑容明显比往常僵硬,想到这两天自己既没敢看邮件也没敢看消息,瞬间觉得心缩成了一团,双手握紧了椅子扶手才没有直接跳起来逃跑。

“好的,那么接下来终于要问问‘捕食者’先生,万众期待的《精神变态日记》大结局的新情报了!”

主持人没有浪费时间,无情地把话题转到了陆东植目前最怕的事情上。直播间的弹幕依然嗖嗖地刷个不停,除了沈宝景之外的几名参加者或面带微笑,或双眼发亮,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都非常期待《精神变态日记》的新情报。

“谢谢大家这么喜爱《精神变态日记》这部作品,我现在正在写第5部的后半部分。临近结局,我很紧张也很激动,编辑看我也看得挺严的,不瞒大家,有些章节已经被毙掉三回了。”

陆东植拿出了几年前作为社畜练就的假笑功底,勉强维持住了表情。他故作轻松地谈着前段时间的痛苦经历,一面不由自主地又去看沈宝景,期望编辑大人能陪他绕着圈说点无关小说内容的闲话,拖一拖时间。

“难得有这样不是高开低走的系列作品,我作为编辑自然是要重视的。毙掉一部分不合格的内容,既是为了对读者负责,也是为了保证创作者能够不断挑战自我。”

沈宝景如陆东植所愿开了口,不知是麦克风的原因还是什么,她平时柔和的声音听来格外沉稳严肃,而两句话讲下来,则让陆东植羞愧得想要捂脸。

“经过反复打磨的新作,听起来更让人等不及了!”

主持人适时地插进一句,另外一位编辑也连连点头,直播弹幕飘过不少“期待”“已经预订了!”的字样,看得陆东植直吸气,而主持人的下一句话更将他逼到了角落:

“前两位作家都透露了新作的内容,我们希望陆先生也大方一点,大家说是不是!”

陆东植僵硬地点了点头,抬手先关闭了弹幕,只觉想写却留不住的剧情,红色笔记本上构思到一半的情节,以及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超自然现象都在脑海中混成了一锅粥。他抿着唇盯着屏幕,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勾了勾唇角,凑近话筒轻声道:

“围绕‘捕食者’的关键情节还没确定,没法透露。只能说,接下来警察方面会有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进展,而徐宗贤和徐志勋父子两人的后续经历,大概率会出乎大家的意料。”

弹幕没了,但陆东植能看到其他几位参与者的反应,虽然没人直接露出失望的表情,然而那种独特的尴尬气氛却是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

“哎~这样吗,今天真是好吝啬啊,陆先生。吊着我们的胃口,这也算是一种饥饿营销吗?李教授,您觉得呢?”

反应机敏的主持人没让冷场持续太久,迅速把话题抛给了有几分钟没发言的文学评论家。而陆东植却完全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只觉手脚冰凉,脸上发烧。


一个半小时的直播在抽奖带来的高潮后圆满结束,临近中午,房间内洒满了阳光。直播间已经关闭,陆东植却没力气动一动手指关上软件窗口,后半程他虽然也在参与,回答了读者提问,和另外两位作家玩了现场交换角色写作的游戏,整个人却都是浑浑噩噩的。

啪地一声,笔记本电脑合上的声音让陆东植清醒了过来,他懵懂地扭头,发现徐仁宇一手搭在电脑上,侧头望着他,眼中满是玩味之意。他机械性地又挤出一个微笑,小声道:

“谢谢。”

徐仁宇耸肩,收回手摸了摸下巴,视线依然钉在青年身上,沉吟了半晌,才悠悠道:

“如果后面就是写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办?”

刚要放松身体瘫坐在椅子上的陆东植瞬间又僵住了。他熬过了一劫,只想好好休息,怎么连徐仁宇也揪着他不放。之前努力压抑住,还没来得及疏解的不安蓦地窜了上来,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自暴自弃道:

“那就不写了,交违约金。”

徐仁宇微微蹙眉,目光扫过陆东植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泛红的脸,却听青年继续道:

“最多就是回去打工呗。”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却又可怜兮兮,“打工”两个字还噎了一下。徐仁宇忍不住摇头,淡淡道:

“可是你这样的很难找到好工作了。”

陆东植的脸色瞬间就白了,那双原本就有点发红的眼睛瞪大了,半天没喝水而变得干燥的双唇张开又合上,恼道:

“有本事你给我找啊!”

违约金一词说出口,陆东植已经开始胃疼。他靠写书赚了一笔钱,买了这套公寓,日常生活也能过得安稳,但真要付违约金,他这点身家只怕都要赔进去。他瞪着徐仁宇,又自觉无理取闹,心虚地垂下眼,却觉手被捏了一下,男人的声音不知为何明显带了笑意:

“来我这边,我直接给你安排。”

徐仁宇边说边站起身,一手撑着书桌,一手扶在陆东植的椅背上,低头望着青年微微一笑。

“我……你搞清楚,是我给你‘找’的工作,还你给我安排。”

笔下的主角为自己规划失业后的人生,陆东植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白了徐仁宇一眼。他刚要起身不再说废话,徐仁宇却俯身凑了过来,把他按在了椅子上,笑得格外开心也有些欠揍:

“我不是你男朋友吗?”

“你……”

陆东植脸红了。他后悔自己花了那么多笔墨描写徐仁宇的声音和笑容有多迷人,多有魅力。他眼睁睁地看着徐仁宇靠近,却动弹不得,连顺势开个玩笑混过去都做不到,只能反射性地闭上双眼,感觉着已经变得熟悉的触感和温度覆住自己的唇,在男人温热的气息和低沉嗓音的诱导下张开嘴,把一个浅吻拉长加深,在不赶稿就面临倾家荡产危机的重要关头,选择和危险的连环杀手窝在一间小公寓中,交换彼此的体温。



11

夏日天气多变,晴了一整天的首尔入夜后刮起了微凉的夜风,等到日期变换的时间,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徐仁宇拉起外套兜帽,把自己的脸藏进了阴影中。雨滴被防水的面料弹开,脚下的运动鞋则正适合应付被夜雨打湿的地面。雨水的气息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他沉默不语,耐心观察着这个首尔在夜晚的模样。

街上的路灯只有一半还亮着,马路上偶尔会掠过一两辆车,他从陆东植的公寓出来,已经慢慢走过了两个街区,碰到的路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他熟悉那边的首尔的夜晚,他会物色好猎物,选择好舞台,提前准备,在安静的夜展开无人欣赏的表演。

一阵风拂过,徐仁宇的脸上溅到了几滴雨。他嫌弃地蹙眉,抬手抹去水珠,视线一转,却瞥见路边昏暗得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角落有几个瓦楞纸箱搭出的小空间,上面还盖着深蓝色的塑料布。

徐仁宇停下了脚步,微微眯起眼,很快就看清了躲在其中的流浪汉。一个面目模糊,坐着佝偻成一团的男性,头发胡子一塌糊涂,看不出年龄。他不禁摸了下鼻子,或许是雨天的缘故,至少在这个距离上并没有什么恶心的气味。即使如此,面前的流浪汉也比之前徐仁宇猎物名单中的一个候补看起来还要落魄,还要像一条没有意义的软弱虫子。

然而徐仁宇并没有任何感觉。既没有发现新猎物的兴奋激动,也没有厌恶对方浪费社会资源的愤怒,当然也没有同情怜悯这一类无用的情绪。

他抬起头,继续开始往前走。今晚他打算转完周边3公里内的街区,之后去一趟目前看来与他的穿越最有关联的那家书店。路边的流浪汉和他无关,就好像路旁的石子,不值得他花费多一秒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无处下笔,陆东植的构思化作了若干支离破碎的梦境,折磨了他一整晚。当他清醒过来,喘着气庆幸自己是个作家,而不是失忆后自认变态杀手的公司职员时,窗外还是一片昏暗。他惊魂未定地起身,拿起床头的水杯一饮而尽,抹去额头的虚汗,刚松了口气,却莫名地感觉家中安静得过分。

他不敢打扰徐仁宇的睡眠,蹑手蹑脚地往客房走,却眼尖地注意到玄关摆着对方的拖鞋。陆东植瞬间从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了家中的每个房间,跺得地板咚咚直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腔子,手脚却开始发软——徐仁宇不见了。

陆东植张开嘴想叫一声对方的名字,喉咙却像吞了冰块一样麻木而不受控制,他只能咬着唇,机械却异常迅速地换好衣服和鞋,只揣上手机就跑出了家门。

徐仁宇的风衣和原本的手机还在,陆东植不知道他的主角去了哪里,他怕对方像他梦境中一样在搜寻新的猎物,更怕对方像突然出现时那样,突然消失。


平时一眨眼就到的电梯今天却慢得像蜗牛爬,陆东植忍不住多按了两次1层,又反手捂住鼻子和嘴,不让自己再重复一遇事就哭的动作,却看到镜中的自己眼圈发红,头发蓬乱,几乎和之前为了赶稿而连续通宵时一样狼狈。

“……仁宇。”

电梯到站的叮咚声盖过了他没出息的自言自语,陆东植吸了吸鼻子,拖着发软的腿冲出了凌晨4点,寂静无声的公寓楼。

夜雨还没有完全停,外面雾气氤氲,地面湿滑。陆东植跌跌撞撞地跑着,没几步就差点滑了一跤,后背又冒出一片冷汗。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转过两个弯才发觉自己在往那天遇到徐仁宇的书店街走。

雨明显小了,东边的天色也变亮了,街上依然只有陆东植一个人,他好像走在某些文艺作品描述的“人类消失后”的繁华城市中,不仅觉露水雾气湿冷,更感觉心底发凉,但他不敢停下脚步,更不愿折返。

“没事的。”

陆东植忍不住开口,想要给自己打气,却被嘶哑到陌生的嗓音吓了一跳。他抬手揉了揉自己冰凉的脸,抬头望见信号闪烁的黄灯,正要扭头确认无车,却隔着马路看到了正在向他走来的某个熟悉的身影。

“——仁宇!!”

他瞬间就忘记了什么交通规则,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雾还没散尽,日出前的天光微弱,他根本就看不清对面人的脸,但他可是最最理解,最最熟悉徐仁宇的人,他绝不会认错人。

徐仁宇和他想象中一样,穿着半长的藏蓝色防雨外套,戴着兜帽,哪怕是走在凌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也依然挺拔而优雅,接住他的手臂更是结实有力,噩梦里才对他说过绝情台词的声音,如今却在他耳边柔声低语:

“东植,你怎么出来了?”



徐仁宇对于早起没有特别的喜好,他只是出于生活需要而早起。早起学习拿第一名,早起准备狩猎用具以获得徐宗贤少有的青眼,早起工作把组里的业绩带到全公司第一。他看过首尔在清晨的不同模样,却还是头一次注意到这座城市的日出的景色。

“你不问我出去做什么了?”

坐在餐桌边,品尝着陆东植泡的咖啡,徐仁宇目送着窗外的朝霞隐入天空,主动开启了话题。

“你会告诉我吗?”

陆东植手上捧着自己的那杯咖啡,拉开同侧的椅子坐在了徐仁宇身边,小心地问道。他还没从凌晨外出找人,在街头扑进对方怀里,牵着手回家的路上眺望日出这种充满电影感的场景中缓过来,整个人反应有点慢。

“去了趟书店。我觉得还是回去更适合我,想调查一下方法。”

徐仁宇淡淡地说着,修长的手指在马克杯的边缘上缓缓摩挲。他不仅去了那家书店,还去了对应那家废弃医院位置的地方,可惜一无所获。

“哎……咳咳!”

陆东植一愣,被刚喝进嘴里的一小口咖啡呛得咳嗽起来,手中的杯子砰的一声砸在桌上,溅出几滴咖啡。他心里一急,呛得更厉害,直咳到眼眶湿润才缓了过来,喘着气望向徐仁宇,却见对方一脸平静,眼神甚至有点冷淡,只有嗓音依然动听:

“如果能写出来,并且一定要写,你会给我设计什么结局?”

“我……咳咳。”

陆东植没忍住又咳了两声。他捂住嘴,垂下眼凝神思索,脑子却和心一样乱,完全理不出头绪,光是听到“结局”一词,他就胸闷,更不要提思考具体内容。

“你有认真想过吗。”

“仁宇……”

对方不依不饶,陆东植努力勾了下嘴角,想要糊弄过去,手腕却又被徐仁宇捏住了。他直觉地感到徐仁宇这次是认真的,却又实在给不出答案,四目相对,心慌又心跳,定了定神干脆凑上前,大胆地吻住了男人的唇。


这一吻很短暂。陆东植还来不及分清吻里有没有咖啡之外的味道,就被徐仁宇伸手推开了。

“陆东植,我不可能一直待在你家做食客,你也不可能不写书。”

徐仁宇之前只是略显淡然的语气变得冰冷,日出时曾映着霞光,跃动着如火焰般云彩的双眸如今除了漠然,只有一丝嘲弄:

“我逗你玩,你还当真了?我可是‘男女通吃,逢场作戏’的人。”

陆东植呆呆地望着徐仁宇,都没注意到对方还抓着他的手腕,甚至握得比刚才更紧。他听到徐仁宇还在讲话,迷人的声音却阴沉得令人打颤:

“我最讨厌哪种人,你也很清楚。如果你落魄了,我随时都有可能杀了你。”

“仁宇,我……”

陆东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和一个小时前他发现对方不见了时的感觉很像,却又完全不同。他的心脏这次没有因为恐惧而缩紧,反而跳得越发有力,只是每次跳动,都好像要漏出几滴鲜血。

窗外的鸟鸣声和清晨人们开始活动的喧闹声越来越清晰,他却只能听到徐仁宇的几句话在耳边反复播放。他注视着徐仁宇的眼睛,想要从中找出谎言的痕迹,却如同望向了夜晚无光的海,不仅什么都找不到,连自己都要迷失其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陆东植不知花了多久,才攒够力气,对着徐仁宇摆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轻声道:

“如果你真的想回去,我们就一起想办法吧。”



12

距离沈宝景上次宣布的最终截稿日只剩下最后三天,而陆东植的写作进度还停留在去社区图书馆的那一天。

“……这个也不行。”

抬手为表格中“反向召唤”的项目添上标签,陆东植长叹一口气,一脸颓然地瘫倒在沙发上。这几天他和徐仁宇抓紧一切时间搜寻有关穿越的线索乃至方法,挑着看起来靠谱的逐个尝试,但没有一个有哪怕半毛钱的动静。

他发了一会愣,又无奈地坐起,正要问坐在沙发另一侧的徐仁宇有什么新发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是沈宝景的电话。

“——东植?”

“宝景,那个……早上好。”

上次直播间连线自己表现糟糕,陆东植跟沈宝景说话都有点心虚。他干笑着打了个招呼,便听对面的编辑也笑了一声,却和以往爽朗大方的感觉截然不同,他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板着脸翻白眼的样子:

“别这么紧张。截稿是大后天,我只是打电话提醒你一下。”

“我知道。”

陆东植小声回话,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体。他这么拖稿,沈宝景压力也很大,却没有追着他不放,可以说是非常通情达理的好编辑了。

“进度我也不问了,希望到时候能看到配得上你之前心血的内容。”

沈宝景轻轻叹了口气,后半句话既语重心长又十分温柔。陆东植听得五味杂陈,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良久才轻声道:

“谢谢宝景,我会认真写的。”


短暂的通话结束,陆东植把手机丢到一旁,抱着膝盖蜷在了沙发上。沈宝景没错,肯延期几次的出版社没错,期待新作的读者们和偶然来到这个世界的徐仁宇自然更没错,是他自己没出息没本事。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11点,临近午饭时间,陆东植却开始犯困。他打了个呵欠,侧头去看一直在查阅网络信息的徐仁宇,却发现对方眼角的皱纹似乎加深了一点,脸色也不如初见时好,心头不禁一揪。这两天他们除了穿越就再没聊过别的话题,他不敢主动接近徐仁宇,大少爷待他则像是对公司的下属,不算颐指气使但也绝无一丝亲近之意,之前的事情好像真的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但是,至少徐仁宇还在这里,这已经足够让陆东植既愧疚又侥幸。

“……也好啊。”

明知自己应该爬起来继续调查,或者至少去做饭,陆东植却只是自嘲地嘟哝着,闭上了眼睛,他只是想着要做几个深呼吸休息一下,却不小心直接沉入了梦乡。



身边青年无意识的唉声叹气变成了睡梦中匀长的呼吸,徐仁宇放下手机,一手揉了揉微感酸痛的肩膀,伸了个懒腰。

午间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房间,公寓中宁静而温馨。熟睡的陆东植像是只无忧无虑的猫,眉宇间没有清醒时萦绕不散的忧色和不安,闭合的双眼不会一望向徐仁宇就透出半是伤心半是憧憬的色彩,连有点蓬乱的羊毛卷,都被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徐仁宇坐在沙发一端,保持着距离,默默地盯着陆东植看了足有5分钟,正准备起身倒杯水,一抬眼却瞥见堆了两层书籍资料,十分杂乱的茶几上,躺着陆东植那本据说是用来记录写作灵感和细纲的红色皮革日记本。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看了已出版的4册《精神变态日记》,却没有读过陆东植正在写的新书草稿,也没有研究过对方的大纲。如果说已经印刷成白纸黑字的小说是他的传记,那么小说大纲或许应该算是一种“预言书”,记载了他今后的可能性。

徐仁宇伸手拿起和他密室中的储备几乎一模一样,边角已经有点磨损的红色日记本,捏起封皮的右下角,又迟疑了几秒,才终于选择揭开未知的命运。


字如其人,陆东植的字有点圆润,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可爱,毫无攻击性,然而涂改时画下的线却又很有力,有的页面则画着简易的思维导图,虽然凌乱,看起来却意外地并不无聊。

徐仁宇一页页翻过日记本,发觉越往后涂改越多,光是看大纲,他也能猜到陆东植愁到揪头发的样子有多好笑。他翻页的动作逐渐放慢,看得也越来越仔细,却没有记住太多实际内容,虽然不知道陆东植大纲和正文的比列,但徐仁宇本能地感觉到对方有关结局的构思就在不远处。

一阵强风吹起,纱帘飘扬,阳光和影子的形状也随之迅速变幻,徐仁宇轻轻翻开下一页,杂乱的页面中,“结局”两个大字最先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陆东植一直回避的内容:

“与警察对峙,不肯投降,坠下高楼(悬崖?海边?有点老套但也还算有回味)”

“在一起火灾或是其他什么的事故中失踪,之后销声匿迹。可能是主动也可能是‘被遇险’(好像有点无聊,徐仁宇会这样做吗)”

“徐宗贤的高压下失控,亲手连杀数人后逃亡,不久后被捕(太糟糕了太窝囊了,不可以,我的主角不可以这样)”

“逍遥法外!(具体怎么办到我也不清楚,总之就是没死也没被抓,祸害活千年!)”

“徐宗贤要死,肯定。徐志勋……是死是活真没什么影响”



两页有关结局的内容中有许多删除线和大量的作者自我吐槽。徐仁宇好容易看清了陆东植设计的每一种结局,不禁蹙眉侧头,瞥了一眼还在半张着嘴睡觉的陆东植,摇头“啧”了一声,却分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烦闷、空虚还是沉重。

他早已承认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不否认陆东植是“创造者”,思考后也认为那个世界更适合自己,这些结局构思也不一定,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成真……但他还是感到怅然若失。

“……嗯唔,理事。”

陆东植哼哼着开始说梦话,一句话含含糊糊带着鼻音,还有本人清醒时绝对不会用的称呼。徐仁宇竖起耳朵,想要听听对方在做什么梦,青年却闭上了嘴,卷毛在沙发靠垫上蹭了蹭,就又沉入了睡眠。

徐仁宇放下日记本,闭眼揉了揉额头和眉间,感到疲乏感略微褪去,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转进书房,拿了陆东植的笔记本电脑,重新坐回客厅的沙发上。他看过了大纲,要再看看陆东植电脑中的草稿。

阅读电子文档带来的感触比亲手翻阅他人笔记要淡了许多,而陆东植基本忠实大纲的写作习惯也让徐仁宇很快就开始一目十行地浏览,没多久就看到了令对方无比纠结的未完成部分。

如陆东植所说,最后约三万字的章节都是跳着写的,完全没有徐仁宇出场的情节。有大纲的基础,徐仁宇能推测出部分上下文,却也读得十分别扭,估计不论谁来看,都不会接受这部分草稿。

“——徐宗贤干笑了两声,故作姿态地鼓掌,视线转向——却不敢正面——”

支离破碎的文字看得出陆东植努力的痕迹,但其中会长的名字让徐仁宇不由自主地感到烦闷憋屈。他用指尖在键盘上虚虚地敲了两下,沉吟了几秒,略一用力,在空缺的部分敲下了“徐仁宇”三个字。

光标在他的名字后闪烁,时间从11:15切换到了11:16,文档一切正常。

徐仁宇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舔了下嘴唇,继续在名字后写下了书中自己的台词:

“看来你其实什么都不懂。所谓的‘老谋深算’不过是假象……或许,还是我给你设计的假象。”

这行文字依然没有消失,而下方的字数统计也随之增长,徐仁宇盯着自己的台词,按下了保存的快捷键,提示信息一闪而过,而他终于找到了这些天来,有关穿越的第一条线索:作为书中人,他不受“角色缺席”的限制,可以书写未完成的故事。

“仁宇。”

陆东植又翻了个身,口中这次嘟哝的是徐仁宇的名字,不知为何,声音有点抖。

“……东植。”

徐仁宇起身,重新坐到了陆东植旁边,没有再留下两步的距离。他伸手摸了摸青年的脸颊,看到对方像好脾气的猫一样主动来蹭自己,不禁莞尔,想要说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一手翻开红色皮革日记本,一手敲下了属于自己的结局的第一个字。


“……徐仁宇完成六次完美的谋杀,误导警方抓捕模仿犯,自己顺利脱身后,得知了出乎意料的真相。

关于身世,关于笼罩他36年人生的阴霾,关于他误以为是无上宝物实际却一文不值的东西。

他明白了徐宗贤只是个可怜的、垂垂老矣的控制狂,明白了束缚自身的可恶枷锁究竟来自何处,明白了自己其实已经有力量打破它,选择不一样的属于自己的人生。

徐仁宇是个变态连环杀手,他不后悔之前的所作所为,他清楚自己的扭曲,但他之后不再需要用他人的生命来证明自身的价值。

苍白、血腥而乏味的往事已经尘埃落定,他开始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要花费5年、10年乃至一生,但他一定能够找到。”




Before & After


首尔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迟,却为《精神变态日记》第5册暨大结局的首发活动增添了浪漫的冬日气息。冰雪中纷至沓来的读者不仅把书店内挤得满满当当,排到门外的队伍更是有几十米长,包含座谈、签售和影视化新情报发布的活动从下午3点一直持续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结束。

“今天辛苦了。”

活动结束,现场也快速地被收拾干净,书店恢复了日常的安静模样。沈宝景把一罐热咖啡递到陆东植面前,微笑着拍了拍作家的肩膀。几个月前第一次读完青年发来的最后几章的稿件,她对《精神变态日记》的信心就冲到了全新的高度,而小说果然不负所望,不仅预售成绩突破记录,影视化的工作也进展顺利,上周公开了概念海报,今天就直接公布了导演编剧和主演名单。

“嗯,宝景也是。”

陆东植腼腆地笑了笑,抿了两口咖啡,轻轻舒了一口气,又甩了甩签字签到差点抽筋的手。

“下周还有活动,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我送你回家吧。”

沈宝景看了一眼手表,6点多。按理说可以吃个便饭,但刚才她问过一次,陆东植却拒绝了。

“不用了。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看着这些,挺有成就感。”

陆东植摇头,反手指了指墙上的宣传海报,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有些迷茫,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休息。”

性格内向的作家参加活动后就不想动弹也很正常,而且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男朋友”似乎还对陆东植有不小的影响。沈宝景仔细盯着青年看了一会,确认对方脸色正常,没有特别疲惫的模样,才点了点头。她喝完自己的咖啡,转身走出两步,又冲陆东植挥了挥手,才走出了书店。


书店温暖的橙色灯光在冬夜显得格外温馨,陆东植望着窗外的雪景、街道上的行人以及书店和一旁咖啡厅来来往往的顾客,慢慢地喝完了一罐咖啡,却依然不想回家。

他转身踱到书店最显眼的热销展示架前,发现活动后刚补满的《精神变态日记》第5册居然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册,不觉惊讶地眨了眨眼。

夏天时他写不出稿,感觉走投无路天都要塌了,如今却觉得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那么,或许再过几个月、几年,现在这样获得交口称赞还日进斗金,却倍感茫然空虚的日子,也可以成为一段一笑而过,说“那时还年轻”的回忆。

陆东植弯腰,拿起展示架旁的试读小册子,犹豫了几秒才轻轻翻开。他交稿后就没有再看过自己的小说,却几乎能背下那些属于他,却更属于徐仁宇的文字:

“……徐仁宇是个变态连环杀手,他不后悔之前的所作所为,他清楚自己的扭曲,但他之后不再需要用他人的生命来证明自身的价值。

苍白、血腥而乏味的往事已经尘埃落定,他开始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要花费5年、10年乃至一生,但他一定能够找到。”

这些话明明如此傲慢,却让陆东植看得鼻子发酸。他盯着这短短的几句话看了又看,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对面的书架间,不知何时走来了一个他无比憧憬、熟悉、热爱,本不应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


“东植,”

徐仁宇伸出手,抓住了青年作家的胳膊,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在这间书店相遇时,陆东植冲过来,毫不犹豫地叫出他的名字,拉住了他的那一刻一样:

“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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